夕阳的余晖洒满大地。天气渐凉,分明是深秋了。四周静悄悄的,偶尔能听见远处村落的几声狗叫。院子里的银杏树早已换了容颜,金灿灿一片,别是一番景致,可人得很。
他站在银杏树旁沉默了许久,突然转过头,低声对新兵说:“等到树叶扫地,我就该走了!”他清楚地记得,早些年的这个时候,班长就是在这里,对他说了同一番话。
新兵恍惚了,木讷地站着,不知所措。远远望见一片“折扇”被风刮跑,孤零零地在空中盘旋着,最后跌落,如同自己,也如同自己的心绪……
(二)
那年,承载着亲朋好友的期盼和祝福,他离开故土,踏上北上的军列,光荣入伍。
一切都是那么陌生,又是那么新鲜和美好。
新训结束后,他和战友们登上了一辆大巴,这辆车要把他们带到各自的执勤点。路上,战友们一个个离开,他难受极了。他体会到前所未有的彷徨,苦闷,甚至恐惧,五味陈杂。
也不知道大巴到底开了多久,转了多远,终于停了下来。车子里只剩下他和他的行李。他踌躇了一会儿,悻悻提起行李下了车。
就是他的班长,一个箭步迈了过来,抢过行李,谢了司机,带着他走进院子,来到宿舍。班长没有跟他多说话,默默帮他整理着床铺。他偷偷打量着班长:身材魁梧,面色黝黑,一张国字脸,卧蚕浓眉,大眼炯炯有神,鼻梁挺拔,整理床铺的双手结实有力,只是生了少许冻疮。一种莫名的感觉涌上心头,是他说不出来的,有敬重罢,又有亲切罢,或许还有一点点畏惧罢。
(三)
他开始融入这个集体,融入这个院子,融入这种生活。
院子极小,四四方方,平平仄仄,长宽不过200米,四米高的砖砌墙将这里和周围的农田隔离开来。院子里只有5个人,十几棵银杏树,还有一个仓库,他们的任务就是看护仓库。
他是这里唯一的新兵。班长对他很照顾,给他讲这里的一切,讲了一遍又一遍,但他还是喜欢听。讲得最多的就是那十几棵银杏树。班长说,那些银杏树很早就在这里扎了根,比他们的部队还早。银杏树可不嫌这儿苦,年复一年,日复一日,迎来了一批批新兵,送走了一批批老兵。班长说,那些银杏树也不怕孤单,他们有十几棵相互为伴,对了,还有我们。班长说,银杏树生命力很强,是最古老的植株,果实纯白如银,果仁富有营养,秋天的银杏树是最美的,落叶还能滋养土壤。
班长对他要求很严格,对自己也是。班长总是最早起来,带着他们训练,每天都如此,尽管那时他认为这是没有必要的;班长总要求他们把内务整理得利利索索,干干净净,把衣服烫得笔挺,把皮鞋擦得锃亮,尽管那时他认为这是没有必要的;班长总要在入睡前对院子的每个角落细致入微地检查一番,尽管那时他认为这是没有必要的;班长还带着他们种菜、养花,并且把开垦地规划地很齐齐整整,尽管那时,他也认为这是没有必要的。
有一次,他傻乎乎地问班长为什么要这样,班长笑着对他说:“那些银杏树看着我们呢!银杏树是有眼睛的。”
(四)
几年后,班长和战友们都退伍了,留下的只有他和十几棵银杏树,还有新来的战友,他成了班长。
班长离开那天他独自望着银杏树,枝干依然端直,枝条仍旧蓬勃,只是折扇形的叶子已经落光了。有一段时间,他甚至食不甘味,辗转难眠。是啊,他不习惯了,不习惯班长不在的日子,再没有人像班长那样乐此不疲地给他讲这里的一切,讲那些银杏树;再没有人像班长那样照顾他、要求他。他突然感觉自己就像一艘失去了避风港的疲惫的小船,迷茫、无助。
一天,他在盥洗室里埋头洗脸,猛然抬起头,看着整容镜,连自己也吓了一跳。身材魁梧,面色黝黑,一张国字脸,卧蚕浓眉,大眼炯炯有神,鼻梁挺拔,几年前的青涩和稚嫩不复,胡茬子也冒了出来,像极了自己的班长……
他开始像班长那样,总是最早起来,带着战士们训练,每天都如此;他要求战士们把内务整理得利利索索,把衣服烫得笔挺,把皮鞋擦得锃亮;他总要在入睡前对院子的每个角落细致入微地检查一番;他还带着战士种菜、养花,并且把开垦地规划地齐齐整整……他对自己说,也对战士们说:那些银杏树正看着他们呢!银杏树是有眼睛的。班长也看着他呢!
(五)
今年五月,班长来电话,说在南方漂泊了许久,最终在某个城市安定下来,并结识了她,即将步入婚姻的殿堂。听到这个消息,他突然打了个冷颤,感觉像是被什么不明的重物击了一下,失落到了极点。他原本以为,班长只属于这里,只属于他们,就像这里的银杏树一样。
一个星期后,班长给他寄来了喜糖。他小心翼翼地把喜糖包好,放起来,舍不得吃,也不敢吃。
他再没有给班长打过电话……
(六)
新兵还陷在情绪的沼泽里,无法自拔,空洞地注视着银杏树,一言不发,若有所思……
他转身拍拍新兵的肩膀,指着远处,说:“看!那片‘折扇’恋恋不舍地挣脱树枝。先是彷徨,似乎不知道该往哪儿去,胡乱飘零了一阵儿,接着便开始骄傲地、华丽地在空中翩翩起舞,自如地盘旋跳动,最后安安稳稳地滑落到泥上,滋养土壤……”
他说完,又沉默了,才猛然发现这句话是班长不曾说过的。那片“折扇”,不就是自己吗?
他笑了,飞一般跑回宿舍,想找什么。不一会儿,翻出一本记录电话号码的小册子,连带着拿出来的还有班长寄给他的喜糖。他小心翼翼地拆开包装,又剥开糖纸,将一粒塞到嘴里,甜如蜜,滑如丝,沁在心田。
他拨通那个久违的号码,哽咽地喊出两个字:“班长!”班长笑着说:“这几年,我和那些银杏树都看着你呢!”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终于,眼泪潸潸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