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笑的草
我们曾经在树下放桌子吃饭,见不到太阳;放一张凉床睡觉,沾不到露水。那是我父亲十岁时候栽的,他清楚记得,因为是他的十岁生日纪念,祖父希望他像一棵树一样茁壮成长,荫蔽子孙。
表妹从老家来,闲谈。我问她,我家的白果树还在不?她说还在,放心,那棵树实在太大了,谁有本事弄走?
那是一棵银杏树,很大。我们曾经在树下放桌子吃饭,见不到太阳;放一张凉床睡觉,沾不到露水。那是我父亲十岁时候栽的,他清楚记得,因为是他的十岁生日纪念,祖父希望他像一棵树一样茁壮成长,荫蔽子孙。父亲今年85岁了,如果健在的话。
那棵银杏树是雌性的,我记事的时候就开始挂果。银杏树需要人工授粉。我14岁到19岁,就读于故乡小镇中学,每日走读。镇东头有个小市场,谷雨一到,就有好看的元宝篮子盛着银杏花蕊坐着。那是雄性银杏花。父亲关照我通报信息,第二天他去买。买回的花蕊在水里泡出黄色的花粉,用喷雾器播撒到银杏树上去,就是人工授粉了。
雌银杏花像火柴头,满树满枝倒挂着,颜色嫩绿,隐藏于嫩绿叶子中间。一个春天和夏天,自然淘汰的果实落在树下。等到深秋,果实开始发黄,就可以放到水里去沤。我们家银杏树下放置一只水缸,到秋天就放银杏。捡银杏是孩子的事情,充满期待的有趣。沤几天,洗去果皮果肉,就是一个银杏,我们叫做白果。成熟的白果可以做成哨子:将尖的一头打磨平,露出嫩绿的果肉,用针挖去果肉,剩下一个空壳,可以吹出尖利的哨音。烧饭的时候,我们洗好几只白果给母亲,放在锅塘里烧,只要听到“啪啪啪”几声响过,滚烫的拿出来,嫩绿的果肉已有一部分爆出,剥开来,又香又糯又软又韧。
21岁,我大学毕业到外市一个偏远的乡村学校去工作。暑天八月我去报到,见校园里一棵银杏树,绿叶婆娑,却没有果,树型也怪异,宝塔似的朝天,不像我故乡的那样有如冠的华盖。在故乡,银杏很小就被嫁接,极少留下雄性树,像农人喜欢留下母鸡生蛋,杀了大多数公鸡一样。我离家的那几年,白果价格一路暴涨,故乡的银杏树雌雄比例严重失衡,雄性花基本上依赖外地进口,价格疯长。这是我哥哥告诉我的。他来看我,一眼认出那是一棵雄性银杏树。
于是第二年谷雨时节,哥哥就来了。我母亲让哥哥顺便带给我很多零食,爆玉米花、花生、炒蚕豆、咸鸭蛋。母亲老觉得我一人在外常常饿肚子。我也乐意母亲把我看成永远长不大的孩子,所以盼望谷雨到来。谷雨这样的季节,我一直很留意,在一个很少关心二十四节气的校园里。
我结婚之后,调往另一个乡镇中学。我惊叹于命运的安排:我到的每一个地方都有银杏树。那个镇子两边一溜站着两排高大的银杏,雌雄都有。这样的银杏无需人工授粉,它们能在开花的季节自由恋爱。那时哥哥移居河北。我会在谷雨时节想起家,想起家里的银杏树,想起妈妈的零食,爆玉米花、花生、炒蚕豆、咸鸭蛋。于是,在谷雨季节里,我花枝招展地回到娘家。我带回了银杏花,还有给父母的礼物,吃的用的穿的。现在轮到母亲盼望谷雨季节到来。母亲总是站在小路上眺望,有时是端着饭碗,直到把一碗饭吃得冰凉。我知道,她盼望的不是我带回的东西,是我的人。每次一见我,她第一句话就是:你又瘦了!接着是叹息。母亲将是否胖起来作为标尺,来检验我婚后生活是否幸福,偏偏我从没胖过,直到父亲和母亲去世。
父母在同一年去世。之后,老屋无人住,荒芜倒塌。有一年清明节我回去,我的故园已经变成一块油菜田,一片金黄,金黄中间是一棵苍翠的银杏树,孤零零的。我一下子泪流满面!
没人再需要我送花粉回去了,没人再于谷雨时节站在小路上眺望我了!我在乡愁中找来银杏树苗,栽在我的小院里。我庆幸自己有个院子可以栽树,我希望我的树也能长成父亲那样的大树,让它成为我的孩子的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