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家门前浓荫覆盖的林中小径,一阵风从树丛深处细碎地拂过来,打开了我的记忆之门。
当时的我六七岁,有一次跟着奶奶去后庄,忽见一户人家门前,围墙边长着一棵巨大的银杏树。正是金秋时节,银杏全部黄了,沉甸甸的果实挂满枝头,在阳光下闪烁着迷人的光芒。它是那么的美,美得让我措手不及。看它傲然挺立,头顶蓝天,脚踏大地,清风依傍着它,白云围绕着它,扇形的黄叶间挂满了金灿灿的诱惑,像一个个金光闪闪的美梦。小小的我仿佛一下子被成千上万个小太阳击中了,呆立了半晌,内心有一种说不尽道不明的感动和温暖。
就这样惊鸿一瞥,后来再也无缘与它相见。不过,爱幻想的我在那之后,早已经把它当成我的银杏树,时不时想起它来,各种疑问在脑子里蒸酿,发酵……
这棵银杏树从哪里来的呢?我想象了许多种可能,最后形成了一个满意的结论。也许,很久以前,一位新婚的媳妇——应该是这户人家的老祖宗了,从娘家带来一粒银杏种子,将它播种在新家的泥土里,希望它远离故乡后,在这片沃土上生根发芽,茁壮成长,终有一天能够“绿树成荫子满枝”。脱下嫁衣的新嫁娘,埋下这粒种子,也埋下了她对美好未来的憧憬。在往后的日子里,她将与丈夫共同经营一份生活,她祈愿自己能够与他风雨同舟,白头偕老,多子多孙。
一转身,一辈子。“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当年风华正茂的她走过了几十年的坎坷人生路,操劳了一辈子,年华老去,已成儿孙满堂的老奶奶。在她风烛残年之际,卧病在床之时,是不是经常目光牵挂着窗外,想再看一眼她的银杏树?她寿终正寝的那一天,儿孙们是不是将她埋在了她亲手种植的这棵银杏树下?
没有了老奶奶的照拂,在漫长的岁月里,银杏树经历过怎样的沧桑呢?也许遭遇过战火、地震、旱灾、雷电袭击等天灾人祸,它却仍然拥有旺盛的生命力,如同这家一代代的主人,如同我们的祖祖辈辈一样,在这片养育我们的土地上不屈不挠地生存了下来。它的种子播撒到四面八方,生根在这块大地的每个角落,它的子子孙孙成长起来。在饥荒的年代,人们用它们的果实来果腹充饥,周济乡邻;在贫穷的年代,主人卖掉它们的叶子、果实,藉此渡过难关。它看着一代代人出生、成长、衰老、死亡,有些人中途夭折,甚至死于饥馑、战乱。看惯了世事变幻,生命无常,它早已似一个哲人,常常在悲风中静穆,在静穆中沉思。
在我长大成人,远离了家乡之后,有一天,我又想起了我的银杏树。一定要去见见它!在一个残阳如血的夏日黄昏,我来到后庄,当年与它邂逅的地方。我激动地搜寻着,热切地期盼着与它重逢。这里已经完全不是记忆中的模样了,高大的小洋楼代替了矮小的瓦房,房前屋后树木长得郁郁葱葱,可是并没有找到我的那棵银杏树,它不在了!这棵得天地灵性的大树,当它倒下之时,发出了怎样沉重的叹息,在大地上留下的是怎样一个深邃的空洞!徘徊良久,我只得惆怅而返,心里茫茫然若有所失。
也许,在我有一天大归之期来临,走向永恒的黑暗之际,我的银杏树会以最华美的姿态,摇曳在我弥留之际的脑海里…… □陈文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