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回过头来想一想,其实,小时候的我,还挺能跑的呢。那时候的我,不会把一个狭小的寨子当作自己的故乡,也不会把一栋狭小的房子当作自己的家园。那时候,心所到的地方,就是自己的故乡,脚板所到的地方,就是自己的家园。于是,我和伙伴们背上竹篓,到十几里远的梅子溪界去摘杨梅,可以到七八里远的杨家坪山去扯笋,可以到四五里远的烂堡子冲去放鸭,可以去两三里远的桃子冲溪里去闹鱼。自然,也可以随便去杨家坪坝上去跳水,去细湾寨上去抢梁糍粑,去烂堡子寨上去游窜。我就是这样认识了烂堡子寨上的那一蔸老银杏树的。
连接小河两岸的烂堡子木桥头,是一条蚯蚓般曲里拐弯、连接湘黔两省的古驿道。许多古人一茬又一茬地从这里走过去以后,就不再回头,只剩下那一块又一块被时间的嘴巴咬得坑坑洼洼、光光滑滑的青石板,和那一路幽暗的缠满枯藤栖满昏鸦的老树了。那株兀立千年的老银杏树,就枝繁叶茂地斜矗在驿道内的高坎上,俯临着外边高高的田坎,和一串牛角弯弯的田丘,站成了一树千年不倒的风景。
我不是因为它那高耸入云、肚壮如牛的壮伟身躯而留心它的,也不是因为它那风情万种、垂翼若云的颀长枝条而在意它的,我是因为它那精致小巧、美丽可爱的金色扇叶而目光放亮、欣喜异常的,我是因为它那造型独特、美味可口的白果子而对它念念不忘的。深秋的时候,那满树浓稠绵密的绿叶,魔术般变做了一树金黄,如同垂挂着千万把精致小巧的绉纱绸扇,在阳光和秋风中闪呀闪,摇呀摇的,闪得人眼花缭乱,摇得人心荡神驰,那情景,是会让人久久注目、恋恋难舍的。
这金黄的绉纱稠扇一落下地,就铺满了一路的诗意,绵厚如棉,金黄似毯。踩上去,柔软舒适,沙沙有声,如同弹响了一架躺卧地上的弦琴,流淌出清泉般汩汩的音乐,伴你走进浓浓的秋意中去。你的心,便不忍回头了。当然,儿时的我们,是不忍心用乌黑的泥脚,去糟蹋这精致美丽的天然奇扇的。我们总是小心翼翼躬下身,用手一张一张地捡拾起来,如同捡拾宝贝一般,叠成把,带回家去,好好地欣赏;或者把它当作礼物,送给本寨上的其他伙伴,让伙伴与自己一起分享这大自然的神奇和美丽;又或者把它夹进书页,当作一枚别致的书签,替自己记住上一次阅读的页数;又或者把它夹进笔记本,珍藏起来,在未来的某个日子,翻出一段美好的记忆。当然,我们并不是单纯地为这金色的扇叶而来的,比这更诱人的,是那树上掉下来的满地果实——白果子。
从祖先们的经验中,我们老早地就知道,这白果子是可以吃的。于是,我们在捡拾扇叶的同时,也便捡拾到了许多烂枣似的白果子了。捏开绿黄色柔烂的果皮肉,就会散发出一阵阵刺鼻的腐臭。剥掉这一层的恶臭,里面便露出了一颗珠圆玉润、精致小巧的扁圆形种子,皮壳坚硬如贝,棱缝分明,首尾尖利,看上去,如同一粒造型别致的珠子。仅只作为一种艺术品来欣赏,或者当作一种玩具来玩耍,本身就是一种难得的乐趣,更何况,把它投入火坑里,用火炭灰烤熟来吃呢,那就是一种更大的乐趣了。
大人们每每在分享我们的美味的时候,就教给我们一个重要的生活经验。白果子种肉里面所夹的那一粒胚芽,是吃不得的,吃了是要打脑壳(指有毒,吃了要头痛)的。于是,我们每次烧白果子吃的时候,便要掰开肉肉,小心翼翼地剔除胚芽,才敢下口。这硕大的银杏树,每年所结的白果子,总有上百斤,足够我们忙乎几个月了。于是,每日里,这银杏数下,便少不了我们的身影,少不了我们的叫嚷声,也少不了我们的快乐。
除了烂堡子寨的这蔸老银杏树外,在我们古燕堂寨子里还有一蔸小银杏树。它生长在竹湾里的一片离人家不远的荒山斜坡上。我小的时候,它才柴刀把那么大,原本在大山里,是很不起眼的一蔸小树,但是,因为品种稀有,物以稀为贵的缘故,它竟被大人们自觉地保留下来。许多砍柴的人来到这山上,都对它网开一面,刀下留情。在分田到户的前夕,生产队曾经组织劳力,对这片竹山进行了一次彻底的砍伐和翻挖,重新栽种了杉木和楠竹。已进入少年时代的我,也曾跟随大人们一起,参加了这最后一次的集体劳动。我看见山上许多的杂木都被砍光了,但这蔸银杏树,却又一次幸运地被大人们保留下来。此时,它已经修长挺拔,势拔云霄。干身,也已达小腿粗了。而那枝繁叶茂、亭亭玉立的颀长身躯,也已初显了与众不同的绰约仙姿,成为竹湾里一道最抢眼的亮丽风景。每次进冲放鸭,或是赶牛回家,打它前面的田丘边路过的时候,我要特意地望望它,远远地向它致意。一看到它那满身翠绿、超凡脱俗的扇叶,我的心便觉着舒爽,觉着踏实。风里雨里,暮去朝来,我和它朝夕相见,一起成长着。它便永远地留在了我的记忆里。
公元1979年,我小学毕业的时候,走进了县城。一去便再难回头。县城读满后,我又走进了省城。省城读满后,我虽然不能再走得更远了,并且还被命运的绳线拉回了故乡,但生活的地方再也不是生我养我的这个村寨了。我最近的那个单位离家也有三十里远。之后,我又由本乡飘到了外乡。后来,又由本省飘到了外省。一飘,就是近三十年。一飘,就是华发早生,两鬓斑白,满眼沧桑。这期间,由于工作繁忙,俗务缠身,我很少有时间回乡,也就很难有机会再看到我的这蔸小银杏树。每年清明节回乡探亲,我都是来去匆匆,也没有机会去探望它。
今年清明节回乡探亲,因为学校把国家法定假和周末的休息日连在了一起,使我有了充裕的时间。我避开了大马路,特意绕道走了一回烂堡子古驿道。桥头的那截青石板古路已经改道,换成了一条宽阔笔直的阳光大道,面孔变得十分陌生了。路边的几蔸古枫树还在,树上的几棵枯藤还在,但那光滑坑洼的青石板已经片石无存了,那蔸珍贵的老银杏树,也已经不见踪影了,当年的小木桥,也换成了宽阔雄伟的大石桥了。回到家,探过亲之后,我又独自一人特意到竹湾里去看了看那蔸我挂念着的银杏树。它幸运地还在,但似乎已经不是记忆中的那蔸银杏树了。它已长成了一把高耸入云霄,枝条绵密,遮盖一方的亭亭巨伞了。夏天的时候,想必它一定是扇叶碧翠,浓荫如盖,可以遮风挡雨的;秋天的时候,想必它一定是遍身金黄,秋意浓浓,果实累累的。
可是,能够在树下躲荫,在地上捡白果子的那些人,已经不可能是我了。那些去了另一个世界,从前天天从树前的田埂上走过的老人,也已不可能再见到这蔸大银杏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