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那棵银杏树,虬根盘结,枝繁叶茂。旁边多了一个钢骨水泥构建的葡萄架。脚下的青砖小径曲折有致,一直连到综合楼前生机勃勃的大草坪。巨伞似的老树下和密密匝匝葡萄藤下聚了不少中年人,坐的,站的,蹲的,倚在老树干上的,也有一些银发脑袋在晃动。有的几个人围在一起比比划划,有的将目光茫然地从这个楼移到那个楼似乎在寻找什么。有的三三两两伏在不锈钢围栏上欣赏着清澈见底的水池中悠然游弋的金鱼鲤鱼。二十多个春秋的风刀霜剑将每个回母校参加校庆的校友的额头、鬓发、身躯甚至性格都刻上了鲜明的烙印。
各位还记得我们进校第一学期坐的教室在哪个位置吗?校花兼本班文艺委员刘美女的嗓音还是那么悦耳动听。静了一阵,从一个个懵懂的眼神和无奈的表情看,显然,一幢幢漂亮的教学大楼、实验大楼、图书馆、教师学生公寓和连接它们的水泥通道、绿草地成了他们回忆的障碍。好像我们在教室里晨读向左前方是能看到张先生在银杏树下朗诵诗打太极的,有人幽幽地嘟嚷着。大家恍然大悟,难怪想不起来。原来银杏西南方向那个紧靠村民家猪圈异味扑鼻蚊蝇肆虐光线昏暗的破旧平房教室已经被眼前图书馆大楼和师生活动中心“覆盖并替换”了。
不经意的提醒使大家的思绪又聚焦到一个文绉绉类似五四时期知识分子形象上。校内老师学生工友、校外老百姓都叫他张先生。见惯了小学民办教师的灰头土脸和不修边幅,忽然一个戴着近视镜梳着一丝不乱三七开分头穿着笔挺呢子中山套装夹着书本的老师走进教室,我们的心头不禁为之一振。第一印象在我脑海中深深扎下了根,后来读《荷塘月色》,吟《雨巷》,看《早春二月》,朱自清戴望舒肖涧秋形象老是与张先生形象交叠打架。张先生教语文,示范读课文时,音色浑厚,抑扬顿挫,普通话特准,肯定比县广播站播音员厉害,我们有时想,省话剧团专业演员也不过如此吧。先生的板书用飘逸或行云流水来形容一点也不算夸张。我们到县城文化馆观摩书法绘画展览,先生的“五猫嬉戏图”和“问渠哪得清如许,谓有源头活水来”的行书条幅挂在展厅最醒目位置,令人叹为观止。先生孤傲,课后与学生接触不多,但并不妨碍大家对他的景仰。我们像着了魔一样模仿他写字,模仿他忘情的朗诵,很自觉地听他吩咐每天练写两个小时毛笔字,连穿衣服也比过去干净整齐多了。在很多人心目中,他才算知识分子。确实,先生是名牌大学出身,这在好多只是中学文凭的教师群中可算是鹤立鸡群。听说他属地富反坏右五类分子中的第五类。是从大城市下放到乡下中学来的。先生处理学生很特别。谁犯了错误,只要到先生办公室翻出一篇课文用普通话流畅地读一遍就能过关。或者大大方方唱一首歌也能过关。要是谁能字正腔圆抑扬顿挫且带有感情地朗诵一篇散文或诗歌,就不只是过关的问题了。先生能给一个灿烂的大笑,然后在学生头上一拍,赏一本《暴风骤雨》、《万山红遍》等类似的长篇小说,三天不用写作业了,看完再说。我虽然不怎么犯错误,但因读书声音响亮且流畅而受过不少次奖励,于是我认识了曹操宋公明孙行者,领略了林海雪原的风光和铁道飞虎的英勇,感受了渣滓洞白公馆革命志士的铮铮铁骨。每天下午先生都带大家唱歌,校园里、小河边常常是莫斯科郊外的浑厚与妹妹找哥泪花流的甜美交错,泉水叮咚的优雅与蒙古长调的苍凉杂陈。最好玩又刺激的是先生带我们半夜出发步行三个小时去爬军山看日出。野山顶上废置天文台和年近八旬守庙人所引起的好奇猜测与初升太阳冉冉升起的美丽壮观把我们带至情绪的至高点,久久难以忘怀。
忽然有人提议去看看当年的小河。绕到后面,印象中的茂密芦苇丛不见了,伸向河中央摇摇晃晃的石板小桥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硬朗霸气的石驳围岸,不锈钢栏杆在太阳下熠熠发光。宽宽的水泥大桥把两岸连在一起,对面已不是当年从宿舍后窗望到的玉米田和棉花田,而是高标准田径场,昂首望天的看台和红色塑胶跑道环绕着的绿茵足球场静静地敞开胸怀仿佛在骄傲地展示着什么。
再次扎堆到绿阴如盖的银杏树下的时候,老同学、母校现任校长也成了人群中的一员。母校的巨大变化给人很强的视觉冲击力和心灵震撼力,我们真诚地歌颂,无限地感慨。校长笑了,但感觉有点异样。张先生在我们毕业后两年不到就因病去世了。但他极富激情的讲课、忘我投入的朗诵、高亢嘹亮的歌声、精妙唯美的书法绘画、处理学生的独特方式虽经多年风雨剥蚀仍印在我们心中,一点也未风化。现在的物质条件比当年不知好多少倍,但教育却发生了异化。学生心目中好教师形象早已不是张先生那样的文人学者了,学生也不把知识增长能力提升身心愉悦作为第一追求。家长和学生要的是考试成绩,学校和教师要的是升学率。升学率像教育市场一只无形的怪手在掌控着左右着教师和学校。在本应充满人文光辉的语文课堂,教师一个赛一个围绕高考中考把一篇篇有血有肉的小说诗歌散文尸体解剖般的肢解成一个个应试题目。犹如天籁的朗朗读书声、动听感人的世界名曲、愉悦身心的文体活动早已离我们而去。过去学生最欣赏最喜欢的是知识渊博幽默风趣上课生动的学者型老师,但不久前调查发现,那些“应考机器”对催逼他们苦游题海唯求考分老师的肯定率支持率遥遥领先。人文精神、校园文化、审美情趣被分数和升学率掌掴得鼻青脸肿。校长慢悠悠地陈述着,不是作报告也不似拉家常,倒像叹苦经。
百岁老银杏静静地沉默着,近三十个冬去春来轮回,她见证了老破平房的土崩瓦解与新大楼的拔地而起。感受了坑凹不平扬尘四起的窒息和曲径通幽绿草如茵的清新。她在增加年轮的同时,心灵发生了变化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