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春风劲。我们这个城市地处东南沿海,最美丽、最温馨的季节就是春天。在春天的整个季节里,这个城市都摇荡在一种暖烘烘、绿绒绒的氛围里。我们学校里的大白果树更是在风中招摇得厉害,大团大团的绿色时刻在不安地躁动着,一片一片的树叶整天在窃窃私语,不知在说些什么。
叶果上课时经常走神,常常望出窗外,仿佛在听着那棵果树的唠叨。我隐隐感到,那棵白果树里隐藏着她的一些秘密。
“黑皮”在经历了我那次以卵击石的行动后,和我彻底翻了脸,时不时地向我寻衅。在春天里,伴随着他对叶果思念的加深,对我的各种骚扰挑衅活动更加活跃了。
温暖的春天,我的心里常常掠过一丝丝的寒意。在“黑皮”的辛勤浇灌下,我发现我心中的那棵仇恨的树已吐出了满枝的花蕾。
仇恨之树之花终于在春末的一个温暖的上午怒放--
那是一节十分枯燥的政治课。那位把“儒法斗争”硬念成“糯法斗争”的代课教师正起劲地讲着我们学生中谁也不懂的“限制资产阶级法权”的重要性,全然无视全班上同学们各显神通地进行着的小动作。绰号叫“百鸡宴”的周向红偷偷地向同桌和前后旧兜售自己制作的鸡毛踺子;“胡汉三”孙援越又偷偷地把那双脏手伸向前桌女生的辫子;“麻袋”魏军正涨红着脸试图把从校办工厂里偷来的电线里的铜丝拽出来。……我对这一切已没有了观赏的兴致。原因是我得时刻提防着后座“黑皮”越来越频繁的“骚扰”,同时,叶果课间唯一的小动作--摆弄彩丝白果叶由于春天到来失去了制作原料而已经作罢,也使我课间经常画画的爱好失去了动力。
我在上课时变得有些紧张而又有些迷茫了。百无聊赖中,我翻动着课本。一张旧作从课本纸页间滑出。那是照《杜鹃山》里主人柯湘的剧照画的,把柯湘的眼睛画得小了一些,不太像她了,但显得非常的漂亮,有点儿象长大了的叶果,正因为这个原因,这张画我一直夹在课本里,从没示过人,享受着绝密件的待遇。现在,绝密要泄密了,这可不是弄着玩儿的,我飞快地用俩手指头想把纸片捉进课本纸页中,没想这纸片弹性好,一下子越过“三八线”弹到叶果那边去了。我发现叶果一见这画片,眼中立即闪现出我从没见过的光芒,那份热切,那份惊讶是无法用文字描述的。我敢说,我这辈子不可能再见到这样的眼神了,无论是在谁的眼里。叶果的嘴里发出只有我才能听得清的惊叹声,她用双手一下子扑住画片,挡在我伸过去的手。
“又搞屁事!”背后传来“黑皮”低沉的断喝声。紧接着,我的屁股又被“黑皮”的脚尖恶狠狠地吻了一口。
我和叶果立即静了下来。可我心潮起伏,惦念着我的那张画片。
代课老师已经把“限制资产阶级法权”的论述具体结合到上星期刚被批斗过的现如今已经是校勤杂工的老校长的当权时的种种表现。
在说到老校长如何运用各种权势欺压广大教师,尤其是屡屡阻挠他这位文化虽然不高但对无产阶级教育事业有深厚感情的有志青年成为国家正式教师时,感情已经不能自已。后半节课几乎成了代课老师的控诉会。全班同学开始兴奋地听着代老师声情并茂的讲课,几乎都停止了手中的小动作。大家的表情随着代课老师的控诉而起伏,都表现出对老校长那桩桩劣迹的愤怒。尤其是代课老师说到自己因为不能转正,至今还是光棍一根的时候,竟失声痛哭:“资产阶级法权真是害得我家破人亡!”这句明显用词不当的话把这堂课的气氛掀至高潮。我身后传来一声巨雷:
“坚决打倒陈越崎!”陈越崎是老校长的名字。
一时间口号声此起彼伏。
世人皆醉惟我独醒。班上只有我一人没有随“黑皮”的口号起舞。老校长固然可恨,可他那几下子比起“黑皮”对我和叶果犯下的罪行简直不足挂齿。
群众运动一旦起来就不是那么容易平息下去的。班上闹哄哄的情势愈演愈烈,代课老师根本无法制止局势的发展。“百鸡宴”、“麻袋”等人开始浑水摸鱼……隔壁班那位戴着酒瓶底眼镜的胖老师推门进来观察了一下形势,一扭屁股,摇着一根大辫子,慌慌张张地跑了。我估摸,她又是去校工宣队那儿报案去了。
天下大乱的当儿,一张纸片滑到我的胸前,上面是一行清丽的字:“白良同学,请你把这张画送给我吧,我愿意用十张彩色白果叶片换。”
我一转脸,叶果若无其事地跟着大家起哄。我犹豫了一下,迅速把纸片儿揉碎,扔进抽屉。
一张字片又滑过来,上书三字:“求求您!”我心里砰然一动。
在我正在考虑如何应对叶果的请求的当儿,一只黑手越过我的肩膀,飞快地把叶果的纸条抢走。可恨的“黑皮”,在如此的情势下,一双贼眼仍在密切注意着我和叶果的动向!
“求求您!”“黑皮”十分夸张地怪叫了一声。
接下来的情形可想而知。
叶果把头深深地埋进两只胳膊圈里。我一声不吭地端坐着,如处风暴的中心。
全班同学朝我的尖叫怪叫我全然听不清,只觉得有大团大团的蜜蜂在我头上轰呜。唯一听得清的,是“黑皮”在我身后站着,向全班同学摇动的那张纸条发出的声音,那么清脆,那么刺耳!我先是感到全身上下在发凉,凉透之后,又有一股躁热由脚趾扩遍全身。然后,一股屈辱感袭上心头,眼泪夺眶而出,接着便涕泗滂沱了。但我没有哭出声来。我感到心中的那棵仇恨之树的花蕾绽放了,那么鲜艳,那么动人,它的生命力是那么的不可抗拒,如火山喷发般的热力冲击我身体的每个部分,每个细胞都在呐喊,都要瀑裂!我突然转来身,把全身火山喷发的力量,通过右拳,准确地传递到在异常亢奋地怪叫着的“黑皮”的那闪动着汗滴的大黑鼻上!
腥红的血花绽放在“黑皮”的脸上。“黑皮”轰然倒下,那张纸片已散落在同学们的手上,在隔壁班的胖老师带着校工宣队长赶到之前,已被全班传阅遍。
阴阳颠倒!不知怎么搞的,这张纸片竟成了我追求叶果的铁证。十几年后,我曾郑重地要求叶果和“黑皮”给我平反,但都无果而终。叶果甚至当着许多同学的面耍赖:“反正不是我写的!”
我制造的袭鼻事件对我造成的后果是严重的。我在课堂上,在黑板前被罚站了三节课;我在家里,屁股被我妈揍得分不清左右两瓣的界线;我在同学们中间,绰号由“白狼”一度暂改成了“色狼”。
袭鼻事件给“黑皮”牛建军造成的后果也是灾难性的,他那黑鼻伤愈后,总体位置明显有些走样。以致于成人后,老向我追讨毁容赔偿。
但最大的后果,不,是恶果,那就是,我被班主任调了位置,她生生地把我和叶果拆开了。
我的心情凄凉到了冰点。
春风依然在荡漾,白果树依然在欢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