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上高一那年,我们国家发生了几件足以深远影响我们今后生活的大事。其中对我们影响深刻的有二件,一是粉碎了“四人帮”,二是恢复了高考。
前一件事让我们这帮本来对任何事都斗志昂扬的小牛犊们兴奋不已,我们整天刷标语、游行、参加批斗会等政治活动,忙活了整整一个学期也不觉疲倦。好象那四个人是我们新手粉碎似的。我们都盼着能再粉碎几个反党阴谋集团,这样我们就不用再到课堂里上课,这辈子光干这些运动,当专职政治家得了。对于我来说,更重要的是,虽然我和叶果不在一个班了,但会经常在一些活动场合里碰上面,甚至有时还会有机会并肩作战,一起出板报,抄大字报什么的。那阵子,叶果显得精神焕发,特别爱说爱笑。后来有一天她说,她姨妈告诉她,他爸就是因为攻击江青而被捕的。所以“四人帮”被粉碎,她看到了希望。我听了很为她高兴,也为我自己高兴,我心里想,万一以后我和叶果恋爱搞成了,结婚时也不用背一口政治黑锅了,那会,什么事都讲个家庭出身,政治背景。我沉浸在巨大的幸福之中。
可不久,后一件事,把一切都搅黄了。一听说要恢复高考,全国上下所有的学校都把学生们的屁股钉在了板凳上;全国上下所有的家长都觉得自己家里要出大学生了,于是家里也变成了教室。后来我一听到上课这词就油然联想到坐牢,这种心理,其实就是给那时候考大学的紧张学习生活给闹的。但不管怎么说,我们毕竟也快活过一个学期。也有人例外,比如“黑皮”牛建军,“四人帮”一粉碎,他爸就被作为“打砸抢分子”给揪了出来。还被巡回揪斗到我们学校来过。我发现,从此“黑皮”的脸色就黑中透出了黄色。
那阵子,学校进驻了“揭批查”工作组,到后来,抓运动有点过了分,抓到学生的头上来了。有一天工作组突然把我叫到一间教室里。许多人围着“黑皮”,当然大都是学生,叶果也在。工作组要求大家揭发“黑皮”的一些劣迹。对“黑皮”是否欺压过同学这个问题,主要是问叶果的,叶果坚决否认。后来我问叶果:“‘黑皮’待你都整个像黄世仁待喜儿一样了,你怎么还为他洗刷?”没想到这位好了伤疤忘了疼的“喜儿”一脸严肃地对我说:“人家都惨成那样儿了,还忍心落井下石啊!”她还反问我:“你也不是为他开脱了吗”我哑口无言,其实我为“黑皮”开脱的动机与叶果完全不同,那是工作组问我某年某段时间,“黑皮”是否在他爸教唆下,大肆盗窃校办工厂的物资。这事我当然不能承认,因为,那段时间里,这些勾当,我都参与过,一次也没拉下,而且有几次还是我提议的。我担心揭发了“黑皮”他会反咬我。另外,其实“黑皮”干这些事,他爸一点都不知道。况且,这些勾当全校的男生几乎都干过,无非是属于顺手牵羊性质地拿了几根铜电线,几块破玻璃片什么的,然后拿到废品店,换几毛钱买连环画、冰棒等,那可都是辛苦线。所以,与其说是为“黑皮”开脱,不如说是在为我自己开脱。
没想到我们这样把否定的结论对工作组说了后,一向坚强的“黑皮”感动得当场哇哇大哭。后来,这成了“黑皮”彻底抛弃前嫌和我交好的原因,他经常竖着黑拇指对我说:“白狼啊,这人呐,关键时候见本色,你这家伙真君子呀!”我则摆手:“小事一桩,否则还算人吗?”
高考一恢复,“黑皮”退学跟人到桥头镇背扭扣,做生意去了。
正当我们人模鬼样地摆开架式向高考冲击的当儿,一件令我震惊万分的事发生了--
叶果要出国。
叶果要远漂重洋到欧洲生活。
叶果要跟她姨妈到意大利开餐馆。
我们这个城市是我国最著名的侨乡之一。华侨出国谋生创业的历史悠悠已有数百年。在欧洲侨界,绝对是我们这个城市华侨的天下。“四人帮”粉碎后,出国侨居政策一松动,就迅速掀起了出国大潮。那阵子,我们同学中经常有人出国,但我绝对想不到我的心上人叶果也会出国,也会到资本主义花花世界里去生活,去受他们污染、毒害,最终堕落。
她是多纯洁的一个人呀!
她的学习成绩多好呀!
她考不上大学谁考得上呀?
她是不是只是到敌后去侦察一下就会回来呢?
她是不是通过这样的大举动来考验考验我呢?
她会穿什么衣服去呢?
她今天就不会来上课了吧?
她今天早上一定吃我也喜欢吃的臭皮蛋了!
……
那几天,我的脑子里煮开了一大锅的浆糊。我神魂颠倒,我嘴唇起泡,我穿着不同的两只鞋子到学校上课,我上课时一屁股坐空了凳子,我发现上数学课的吕老师和上体育课的牛老师在讲台上争着要给我们上语文课……
就在我神志错乱,精神濒临崩溃的时候,一声久违了的,清亮的声音挽救了我:
“白良同学,晚上九点钟在白果树下等我好吗?”
叶果,我最亲最爱的叶果真真切切地站在我的面前。
在她走远后,我差点把左手臂上的一块肉拧下来,才证实这不是在做梦。
夜空中,白果树叶在秋风中轻扬。
十六岁的我,在痴痴等待十六岁的叶果。
十六岁的叶果在二小时后准时飘然而至。
叶果明亮的眼睛在夜色中把夜空照得十分明亮;叶果灿烂的微笑又把我给彻底陶醉了……
我当时的脑子晕晕乎乎,我至今都想不起那天晚上和具体情景和对话。好像一直都在说一些什么学习呀,自强呀等等十分正经的话题。在整个约会过程中,好像在她的要求下,我爬上白果树摘了数不清的叶子给她带出国。她还在果树下跪过,说会经常回来看看白果树。整个晚上,只有两句话记得。一是我爬上树摘叶子时,她在下面轻轻呼唤:
“千万不要折树枝,它会痛的。”
一是临走时,她眼里闪着泪花,微笑着问我:“还有什么话要对我说么?”
我崇高而纯洁地摇摇头。
叶果飘然而去。我则伏倒在白果树下痛哭。夜迟了在我抽泣着准备翻墙离去时,老门卫赶到一把把我拉下墙来。
秋风,白果树,树叶,为我作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