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时,天空又开始飘雪了。雪花大而洁白,漫漫飘舞,轻轻点缀在积雪的银白色大地以及苍翠的针叶林木上。针叶林是清一色的杉树,结实而挺拔,身如宝塔,高耸入云。林子并不茂密,粗壮的树干间保持着略显疏远的距离,像宴会上一群高傲的绅士,互相之间看似恭谨,实则冷漠。有路从东南方的阿巴尼斯村直通往西北边的魔术大学,但是积雪很厚,已经把路面完全覆盖,让人分不清哪里是路,哪里是林。
此刻孤单的银杏叶子就呆立在路边的一棵有数十年树龄的高大杉树下,脚边斜插着伐木用的钢斧。他糊里糊涂地傻站在原地三四秒钟,才有了些许知觉。
刚才掉线了。他想。不过还好,现在线路及时连通了,否则如果中途掉回城里可是很令人沮丧的。
他手忙脚乱地从地上拔起斧子,开始继续刚才被中断的伐木的工作。
“我是一个伐木工,常在深山中——啊!一天到晚伐木头,嗨呀嗨呀嗨!……”银杏叶子抡起手中的斧子奋力向眼前与腰齐粗的杉树根部砍去。
应该说通常情况下,这是一位勤劳乐观的青年,一位潜心伐木,称职且优秀的樵夫。“当初好多人争着当樵夫,后来大都半途而废,如今一窝蜂抢去当矿工了,由此可见我还是个很有毅力的人嘛。”他常常这样想着,便会有些沾沾自喜,对自己和自己的工作感到信心百倍。收入还算不错,虽然同医生、矿工、乞丐、骗子等各大热门职业相比确实收入欠丰,但“资深樵夫”这样的顶级荣誉阶级所享有的待遇自然不同于法兰城附近苦苦挣扎的见习生。更重要的是,银杏叶子是个坚守信念的人,他相信只有凭自己的勤奋工作得来的血汗钱,那才算堂堂正正,不比那些损人利己的骗子和好吃懒作的乞丐。
只是工作确实辛劳了些。现代社会,生存压力太大,人生路途艰险重重,像什么“佛利波罗”、“阿卡斯”、“李贝留斯”、“巴洛斯”……如今又有“帕鲁凯斯”、“阿夏芙”……凶蛮的BOSS个个变态,战罢一个又有一个,困难永无止境。再加上人与人之间的激烈竞争,今天松懈怠惰一点,明天恐怕就要被人落下。所以银杏叶子常常鼓励自己:要勤奋努力,一刻懈怠不得!
银杏叶子很羡慕古代的樵夫,常常会幻想他们那时悠闲的幸福生活。想得痴了,便会不自觉笑出声来。书上有词曰:
“观棋柯烂,伐木丁丁,云边谷口徐行。卖薪沽酒,狂笑自陶情。苍迳秋高,对月枕松根,一觉天明。认旧林,登崖过岭,持斧断枯藤。收来成一担,行歌市上,易米三升。更无些子争竞,时价平平。不会机谋巧算,没荣辱,恬淡延生。相逢处,非仙即道,静坐讲《黄庭》。”(摘自《西游记·第一回》)
可惜斯年已逝,永不复返,所能把握的只有今朝了。
银杏叶子停下手中的斧,拄着长柄,嘘嘘喘气。干了这么许久,浑身已然大汗淋漓,且待休息片刻再行劳作不迟。银杏叶子在雪地上铺开随身携带的鹿皮坐了上去。
心脏怦怦奋勇跳动,额头上的汗珠顺着面颊静静流淌。银杏叶子独坐在这天寒地冻的雪地上,头顶蒸汽氤氲,似一屉刚出锅热气腾腾的小笼蒸包。雪更大了,雪花虽依旧不紧不慢地飘舞,却显得更紧致了,片片飘落在额头上,融化在温热的汗液中。
有栖居在树枝高处的烈风鸟人,不时蹬踏下大块积雪,积雪跌落在银杏叶子身边,溅起翻飞的雪花,很令他着恼。
坐不许久,饿了,掏出温热香甜的面包,掰几片摊在鹿皮上,正待食用,忽见东南边路上一队人马挟风带雪地往这边奔来了。
“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雪山岗!”这队人马果然气势非凡,一路上高唱战歌奔腾而来。一行五人,金戈铁马,各配弓枪杖斧,装备齐全。看他们面色红润,精神饱满,士气高涨,都是七十级左右的人物,八成是有十足把握要去挑战“诅咒迷宫七魔王”的。一堆螳螂黄蜂水龙蜥蝙蝠蝎子看门狗乱哄哄跟在后头,爬的爬,走的走,看样子都是品种优良,血统高贵的极品宠物。
他们在不远处遇敌,几只白熊和烈风鸟人拦住了他们的去路。勇士们怒发冲冠,各拔武器,嘁哧喀嚓把几只熊打飞在雪地里;螳螂黄蜂水龙蜥蝙蝠蝎子看门狗一窝蜂围住几只正准备念咒语的鸟人,“噢……啊……呃……唉……”哀号与惨叫并作,鲜血和羽毛齐飞,鸟人已被大卸八块,战斗便很快结束了。
“敢挡我们的路?死路一条!”队长把硕大的战斧重又背起来,勒了勒裤腰带,恶狠狠地说。
“没错!死路一条!”队员们也跟着恶狠狠地齐声应喝。
“¥#·!%?……”宠物们各操虫言兽语嘁嘁喳喳也跟着恶狠狠地说些什么。
银杏叶子被这阵势吓呆了,送进嘴里的半片面包也忘了嚼,但见那队人马整顿好军容,便又挺胸阔步大模大样往这边疾行而来。眨眼间已到身边,那队长气势汹汹目中无人,好似没看见坐在地上的银杏叶子一般,径往前闯,抬腿便把可怜的银杏叶子撞翻在地。后面的队员一脚接一脚,八只脚依次从银杏叶子身上踩了过去。雪地柔软,银杏叶子也柔软,于是柔软的银杏叶子就这样被结结实实地踩进了柔软的雪地里。
惊愕……天旋地转……然后是被许多人一脚一脚地踩进雪地里。银杏叶子仰面朝天躺在雪地里,忍受这顿莫名其妙的蹂躏。待感到身上的脚已经全部挪开了,便赶忙吐出嘴里的面包和融化了的雪水,慌乱地抹去脸上的雪沫。
他撑上身想要坐起来,可是他忘了“勇士”队伍后面跟着的宠物队伍了——螳螂黄蜂水龙蜥蝙蝠蝎子看门狗恰巧赶到,头前的一脚把银杏叶子二次踢倒,“乒乓扑哧咣啷咣啷……”当这些动物们大摇大摆浩浩荡荡地从银杏叶子身上脸上开过去的时候,他亲身感受了赤目螳螂那比杉树还粗壮的屁股、水龙蜥和看门狗经过时各自留下的粘液……
“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雪山岗!……”歌声依然嘹亮。走在最前方的队长用脚猛踢前面地上的积雪,以要与人寻仇似的架势,飞一般前进;后面的队员步伐整齐,紧紧跟随;再后面的螳螂黄蜂水龙蜥蝙蝠蝎子看门狗磕磕绊绊或紧或慢挤作一堆,爬的爬,走地走,乱哄哄跟在后头……一行人马直往西去。雪花飞溅,原本平坦均匀的雪地被他们践踏过后,犁出一道丑陋的沟壑。
当银杏叶子再次吐出口中融化了的雪水,再次抹去脸上的雪沫,再次撑起上身坐直身子的时候,他们已经走远了。
银杏叶子满腔悲愤郁积于胸,回头望着他们远去的方向指手画脚破口大骂。骂了半晌,累了,才想起肚子很饿,在雪地里扒了半天只找到残余的几块又冷又硬,已经被踩得不成样子了的面包。银杏叶子恨得咬牙切齿,眼中欲喷出怒火来!
只是有飞舞的雪花飘进眼眶来,扑灭了眼中的火焰,与泪水融化在一起,悄悄落下。
咬咬牙,把几块生冷的面包吞下肚去,实在是腹中饥馁难耐,也再无更多的食物可以充饥。餐毕,气哼哼举起斧子,把一腔愤恨发泄在木材上,工作反倒事半功倍。
“去雪山的+++……去雪山的+++……”干不多时,从东边林子里传来三三两两的呼喊声,声音断续,绵软无力。良久,喊声渐大,才见有四个男女打那边林子里缓缓出来,后面的扒着前面人的肩头,深一脚浅一脚,在尺余深的雪地中挣扎徘徊。
看来这队是要去雪山练级的,不过走在最前面的队长显然不很熟悉道路,他拖着身后的三个同伴,东一头西一头,像几个颠倒了方向的醉汉,找不到路在何方。几个人一路喊,一路行,挪到银杏叶子身边的时候踯躅了好一会儿,最终队长停下脚步,硬着头皮凑上来问了一句:“从这儿往西走,去雪山,对吧?”
“没错。”银杏叶子心头的火还没消呢,本不想回答的,但觉得迁怒于他人总是不好的,于是礼貌性地回了一声,手上的工作依然不辍。
那人见路边的樵夫有了反应,心中很是欣喜,带着几个同伴赖在银杏叶子身边不走,不停地在附近转。
“上雪山的+++……爬山的+++……”再往前行,临近荒僻地带就不可能再遇到可招揽的同伴了,所以四个人围着银杏叶子喊叫,希望能吸引他的注意,可惜的是这位樵夫正专注于手头的工作并对自己刚才的不幸遭遇耿耿于怀,对他们近乎求救的召唤根本就无动于衷。
“您不去雪山么?”那队长终于忍不住再次凑过来明确地问。
“不去!”
“请您一定要去!我们原本是五个人的,可是刚才队长掉线了,就再没上来,估计是掉回城里了,您若不带我们去,我们恐怕连路都找不到……”“是啊!是啊!”旁边的三个人满脸真诚地应和着。
“不去!!”
再次遭到拒绝,四个人开始交头接耳地议论:“四个人上雪山不太安全吧?”“理论上是没问题,可是如果被丧尸偷袭就惨了。”“敌人太多,我们又没传教,我可不想空跑一趟。”……几个人议论半天,最后同声说:“还是请您带我们去吧!”
刚才无端遭受虐待而郁积在心里的愤怒情绪正愁没处发泄,偏遇到这群不识相的倒霉蛋!银杏叶子忍无可忍,怒吼一声:“不去!滚——”这个“滚”骂得是字正腔圆,态度是如此凶狠,声音是如此震撼,口型摆得是如此浑圆,以至于口腔深处上颚垂下来的喉头和舌根两侧的扁桃体都跟着剧烈震动,几乎要伸出嘴外来。
震耳欲聋的怒骂和突然呈现在眼前的一张血盆大口把四个人吓得头皮发麻,纷纷退后避开。不巧正被埋伏在一边的白熊和烈风鸟人偷袭,奋力苦战才杀出重围,不过身上脸上已挂了彩,比刚才更狼狈了。
“爬山的+++……”呼喊声近乎绝望,渐去渐远,转过西边的林子,往南边雪山上去了。
银杏叶子停下手中的活,抬头看看天,大雪丝毫没有要停的意思。他又转头仰望南边耸入云端的雪山,喃喃自语,“爬山?这么大的雪,但愿别遇到雪崩就好啊……”他挽起袖子,象征性地往左右两手掌中唾两口唾沫,重又抡起斧子奋力伐木。
又不知过了多久,隐隐听到远处雪山半山腰那边似乎传来三两声惨叫。
银杏叶子静静倾听了一会儿,郁闷的心情竟生一丝欣慰。良久,银杏叶子独立在这雪原上,放肆地狂笑起来……
系统信息:GM09:请玩家自觉遵守游戏规章制度,不要使用外挂程序。本公司将本着坚决抵制外挂的信念,对发现的外挂坚决封杀,对使用外挂的玩家按规定予以严厉处罚!
GM发布例行的反外挂广告的时候,银杏叶子正在举斧砍伐今天的第6棵树,在把斧子高举过头顶打算要砍下来的时候,他忽然瞥到东南方的路上有一个小小的身影,那应该是一个人,只是离得太远,看不清。
等会儿!那个身影在急剧扩大!急剧扩大!
看清了,那的确是一个人,长长的胡须飘在胸前,是位大叔噢。他腰配箭囊,手持弩弓,是个八十多级的弓箭手,在雪地上踽踽独行,可能是来练宠物或者是练技能的。
可是,他行走得也太快啦!只见他腿脚移动的速率快得惊人,飞驰在雪地上,非但丝毫不留脚印,且雪片也不沾身,更胜戴宗的“神行甲马”,好一招“踏雪无痕”!
遇敌了!这大叔更神,不见张弓出手,不见施放魔法,但凭意念所至,数只白熊未及有丝毫反应尽皆血溅五步,这工夫比起飞剑取人首级的剑仙更胜百筹!
屠戮毕,掸衣襟飞身而过,银杏叶子没看清他是怎么从自己身边过去的,只是回头看时,那大叔已经冲出去好远,路上凡有巨石大树当道,一概视如无有,径穿了过去,这岂非《崂山道士》中所提到的“无敌穿墙术”?
“行走速度加倍、瞬间战斗、穿墙……啊呀!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最新式外挂?名不虚传!果然功能强大!”银杏叶子见多识广,外挂之类的东西虽不屑使用,却也略知一二。
那位大叔绝尘而走的宽大背影瞬间化为远处的一个小黑点,恰似来时镜头的回放。银杏叶子踮着脚望着,心中怅然,说不出是厌恶还是羡慕,只是多少有些心里不平衡吧。他拎起斧子,心不在焉的砍了几下,又听到GM发话:
系统信息:GM09:请玩家自觉遵守游戏规章制度,不要使用外挂程序。本公司将本着坚决抵制外挂的信念,对发现的外挂坚决封杀,对使用外挂的玩家按规定予以严厉处罚!
“奶奶个腿的!”银杏叶子恶狠狠地骂了一句。
现在,银杏叶子的心情糟透了,难以摆脱的烦闷涌上心头。说不清楚今天为何格外郁闷,平日里不顺心的事也不少,只是今天不一样,心底里有一种说不出的不满和忧愤。
起风了,风很急,雪也更紧了。
银杏叶子迎着风劳作,呼吸不畅,胸口堵得慌。他换了个方向,雪片从侧面斜飞过来,像漫天飞撒的锋利暗器,打在脸上,刺进眼睛里,带来冰冷的疼痛,格外难受。银杏叶子眯起了眼,看着手起斧落处飞溅起的木屑,在风中无力地挣扎一下,瞬间失去力气混入雪花中被席卷着带去。他的神志就有些迷糊了,心里还惦记着今天遭遇的种种不快。然而他突然脚下一滑,一个趔趄!
系统信息:银杏叶子在工作中不小心受伤了。
雪地湿滑,风急坡陡,身体失去了平衡,正运劲待发的背部肌肉就扭伤了。
系统信息:银杏叶子在工作中不小心受伤了。
银杏叶子向侧面倒去,一头撞在了身边的树根上。
系统信息:银杏叶子失去一个灵魂!
血汩汩地流出来,银杏叶子沉浸在突如其来的剧烈疼痛中,恍惚间他感到身体正迅速虚弱下去……
精神与肉体上的双重痛苦包围了这个可怜的年轻人。他在疼痛与恼丧中想到了疗伤与招魂所需的不匪的费用。“完了,今天茫然干了一天,全赔进去了。”他想。“伐木都能掉魂,这算什么世道呀?”悲愤又涌上心头,“我今天冒这么大风雪,过重重难关,千里迢迢来这里干什么呀?我为的是什么呀?忍受如此多的痛苦真能换来足以让我满足的欢乐吗?……”银杏叶子第一次对自己和自己工作的意义产生质疑:这么努力为了什么?自己的努力可以对抗命运吗?……
他挣扎着用尚能使出力气的左胳膊肘艰难地撑起上半身,勉强抬起头来……
劲猛的北风咆哮着卷夹起地面疏松的积雪,如海浪般翻涌而来;在高处,树杈上的积雪也被搜刮得一丝不剩。
银杏叶子在这凛冽的风雪中,咬着牙,紧紧地闭上了双眼……